【荒御】無非中道
曾想过神明堕入人间的事情。
大约是有所抵触的。
这是一方过于狭小的神社，坐落在居民区的一隅。
白发的少女从葱郁的神木上一跃而下，打量着这间不属于自己的神社。
包括赛钱箱在内的狭小社殿都被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围起，泛黄的注连绳系着肆意生长的神木，被人类遗忘的神社，意味着信仰的缺失。
也难怪荒大人会受此影响。
少女把目光投向倒在砂地上的男人，并没有选择叫醒他，而是站在一边等待他的苏醒。她向来更喜欢于作为观察者的身份注视他人，不论是对人类还是神明。不过她没有等太久，在夏日微醺的晨光里，她的神渐渐睁开了双眼。
“荒大人，您还好吗？”少女微微弯腰，问道。
“……荒，这是我的名字吗？”男人看着她的面容怔了怔，摇头。
这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态，这种程度微不足道的意识侵蚀，即使放任不管他也能在逢魔之时恢复力量和记忆,毕竟即使是神明也不可能在数千年的生命中不犯任何差错。当然她不可能真的放手不管，于公于私。
“那么我们去附近找找线索吧。”御馔津提议道，当然她这个建议九成九不会有什么作用，也许私心的成分更多。
如果荒大人能多看看这个人间会怎么样呢？她想。
旧称江户的城市在盛夏的季节里显得意外冷清，算不上中心区的地带连行车也是寥寥无几。
尽管如此御馔津依旧为两人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地走进满夏日光炙烤得发烫的街头。
御馔津对如今的人间充满了兴味，暂时丧失力量的荒不能像以前一样轻易地穿越空间，于是两人索性沿着废弃神社的参道下坡，沿着宽阔的隅田川慢慢散步。
“啊、这个牌子上倒是画着一个熟悉的孩子。”
荒顺着御馔津的指尖望向她所指的交通指示牌，似乎是地震防灾的告示，标语下却是一条地震鲶的画像。
“很久以前，荒大人和我曾有一次镇压过这孩子，如果您记得的话。”御馔津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每次提及这三个字，荒的表情总是会变得非常严肃。
荒闻言微微蹙眉，像是在回想什么，但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时间悄无声息地过去，也许是神对于时间流逝的感官过于迟钝，等到意识过来时已近黄昏。
昼夜交界处的火烧云烫红了天际，晦暗降临人间，预示着逢魔之时的开始。
这时御馔津想起什么似的抬头望向荒，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果然”到了逢魔之时还是没能想起来吗？
距离那个魑魅魍魉活跃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即使是这样特殊时刻的人间，依旧平静得毫无波澜。
不过说是平静也有些不太恰当，今天似乎有些许有违日常的事件发生。河岸边和步道桥的观景台上已经挤满了人，和白天的冷清大相径庭，附近的神社的参道两边也被灯火通明的摊位占满，夏日的烟火祭典就要开始了。
“那么，我们也去参加吧。荒大人。”
失忆的神明没有像往常一样拒绝。
盛夏的花火。
这是属于人类的喧嚣祭典。
御馔津也曾在无数个夏夜，坐在朱红的鸟居之上看着往来的芸芸众生，在这时人们的感情往往充斥着亦真亦假的幸福，但比起寻常溢满的贪怨来说让神明好受得多。
可像是这样现身走进人群之中，感受人类的嘈杂和温度，却是真正的第一回。
两人在章鱼烧和炒面的市井香气里穿行，浅葱色浴衣的少女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小的袋子，感觉到荒疑问的目光，御馔津躲过他的视线解释道： “这可是我的神社里的香火，理所应当是我的，拿一点来玩不是什么大问题——应该。”
荒不置可否地笑了。
“那么想必已经有什么看中的东西。”
御馔津有些雀跃地沿着石板道往前跳了两步，从一家售卖面具的摊位上摘下一枚装饰着铃铛的狐狸假面，双手将它举到荒的面前。
荒自然地伸出手接过面具，并把它别在少女的发间，狭长的双眼上下打量着面颊已然微微泛红的少女。
“这狐狸假面与你过于相称，倒像是你本应该就带着的东西。”荒失笑道。
御馔津没有回答，偏过头来盯着眼前就像是普通人一样露出笑颜的神明。
“怎么了。”那个人的笑容仿佛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
“没什么，只是在想，荒大人如果平常也能像今天一样多笑笑就好了。”御馔津认真地回答，“荒大人似乎一直被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束缚，寻不到正确的解法。对过去一无所知的我也没有办法帮上您的忙，但是偶尔像这样忘记神明的身份，如果能让您的苦闷略微得以削减，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又是沉默。
御馔津难以琢磨他真正的意思，她的神明总是在关键的时刻用沉默和叹息来代替言语。
那也许是什么无法言说的秘辛，御馔津将此视为拒绝深入追究的信号，也让她学会了保持距离。
她刚刚是不是太过冒犯了呢？
在对话的空白处，远方的天空开始传来炸裂的声响。
“荒大人！是烟火！”
御馔津抬起头来仰望夜空，仿佛流星一般星星点点的火光冲进夜幕，无数粉碎的细小光点随着炸裂的声响填满了天空，缤纷的，美丽的，象征着人类幸福与期许的烟火大会拉开了序幕。
荒微微侧过目光，少女的面庞被来自天空的火光映得发亮，赤红的眼瞳里满是天空中绽放的花瓣，这样的她看上去仿佛坠入凡间的神明。
荒为自己没有由来的荒唐想法感到有些好笑，他面前的少女，毋庸置疑，就是来自高天原的高贵神祇。
“但说到底人类的烟火，比不上荒大人幻境的万分之一美丽。”在连续不断的爆炸声中，御馔津细微的感叹却清晰地传进了他的耳朵。
荒低垂了眼帘，眼中消失了光点，“能稍微陪我去个地方吗？”
“当然！”少女与无数次的从前一样带着满满的笑意回答。
荒所指的地方是附近的稻荷神社。
那是远不及稻荷山麓那座大社那般宏伟、拥有千本鸟居的小小神社。
深色浴衣的神明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走上通往正殿的阶梯，御馔津只能急急地跟了上去。
即使是神明也无法预知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个想法突然出现在御馔津的脑海里。
但荒却没有任何征兆地在向上的台阶里停下了脚步，御馔津疑惑抬头地望着他的高大的背影。
“荒大人，怎么——”
在人间的荒在这一天里没有给她一丝一毫的威压，想不起自己身份的神明看上去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少了围绕在身边的武器，他在无表情的情况下眉眼甚至是温柔的。
就是这样的荒，可以轻描淡写地靠近少女，用骨节分明的手指穿过她被月光映成银白的发丝，轻轻扶住她的后颈。
继而低下头来吻她。
这个几近没有温度的亲吻里御馔津察觉不到任何感情，单纯得仿佛只是嘴唇相贴这个简单的动作而已。
但是这依旧是逾越的，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来自高天原的神明大人，是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的。
因为神明所爱的只有世人。
这个吻的终结和开始一样没有征兆。
短暂得让她想起极天的流星。
混乱的思绪让御馔津难以在狭窄的台阶上保持平衡，荒伸出的掌心这时稳稳地扶住了她的后背。
他们身后的烟火还在继续，可是炸裂的声响却一下子被拉远。
御馔津眼中映出的景象也从人间的祭典风景开始被不属于人间的绚丽星空浸染。
庞大的结界幻境铺展开来，被神明的力量限制的空间里失去了喧嚣，失去了生命，失去了时间。
“我们该回去了，御馔津。”在璀璨的星河月夜之下，神明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他的眼神随着身边现形的武器渐渐地变得凌厉。
也意味着这次的小小插曲结束了。
“是，荒大人。”
白发的少女收敛了表情，如此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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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在睁开双眼的时候意识还并不是非常清明，长年缺失信仰的污浊神社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但对他来说仍旧算不上影响到神智的程度。
“荒大人，您还好吗？”
清晨淡薄的阳光打在来者的身上，朝阳为冠，夜色为裳，神祇的面容仿佛玉器一般纤尘不染，她的脸上带着他曾经熟悉的一如既往的温柔。
——稻荷神。
“荒，这是我的名字吗？”他听见自己说。
附一首
【夏の夜は まだ宵ながら 明けぬるを
雲のいづこに 月宿るらむ
出自「古今集」清原深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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